他看见木头脸跪在了祭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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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道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入药,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古有所谓异能之士,为攀附权贵,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称可逆天道,活死人。而现在的韩休宁,不见日光时聚为人形,不言不语,处日光中即化作数虫消散,若不是被焦冥蚕食,又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日光像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将人的幻想剖开。青天白日,哪还有什么死而复生之人的身影,只有闪着光的焦冥如阴魂不散地留在原地,仿佛是被逼现形的妖邪之物,猖狂地被曝晒在方兰生诸人面前。
百里屠苏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怔怔看着面前的飞而不散的焦冥虫。
“百里公子若不信,可待夜晚一观……现如今还是先……”红玉皱着眉站在方兰生身后,似乎想安抚他。
“别说了。”百里屠苏轻声道。
方兰生心里着急,他上前一步,想把他拉起来,“木头脸你——”
“都别说了!”百里屠苏忽然吼道。
方兰生脚步一停,也愣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又慢慢收了回去。
红玉把他拉下了祭坛,几个人在石阶下面望着上面的情形,也是手足无措,方兰生看着木头脸跪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模样急得要上火,可他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嘴笨,什么都不会说。
他也没想到木头脸的娘原来是这样复活的。当夜幕降临,虫豸又重聚成韩休宁的模样站在祭坛上,百里屠苏还跪在地上,抬头怔怔看着她,也不说话。
这让方兰生觉得心慌。
他想上祭坛把木头脸拉下来,可红玉不让,焦急等待之下,方兰生只有腾翔去青玉坛,走过一次的路,他虽然没怎么记清楚,但所幸也没走错,只可惜一到青玉坛门外就被门人拦了下来,说是丹芷长老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闭关?”方兰生跑得额头都是汗,他拦下即将要离开的那人,着急道,“闭关也不行!你去告诉少恭,就说……就说方兰生要见他,木头脸的娘出事了,少恭一定要救她,只有少恭能——”
他话没说完,那人只回了句“闭关期间不能被打扰,阁下请改天吧”就将方兰生推了出去。
方兰生一辈子认识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在他心里,少恭就是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了,他既然炼出了那种药,一定也能再救回去。
可惜少恭没空理他,他在门外等了一天,也没等到见少恭的机会。
方兰生回去的时候,南疆又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他走在路上也仅仅湿了衣服。一路跑到祭坛下面,襄铃她们还守在那里。
“兰生回来了。”晴雪道。
襄铃看向方兰生空无一人的身后:“没见到少恭哥哥吗?”
方兰生摇摇头,实话实说,“……少恭还在闭关,我……见不到他。”
雨虽小,积留在祭坛上也能浸人衣衫。百里屠苏跪在地面上,水流顺着额发滴落在脸颊上,又沿着下巴滴落到衣襟上。
黑色的双眸还怔怔望着韩休宁的衣摆,当百里屠苏还叫韩云溪的时候,他是经常看见娘的衣摆的——韩休宁是大巫祝,不会像别人的娘那样蹲下来抱他,只有韩云溪自己凑上去,对着娘的衣摆说话。
那都是在说什么呢……问娘能不能陪他玩,问娘每天都在忙什么,韩云溪那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不明白,而如今百里屠苏明白了,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师尊常说,世事无常,然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那此般死而复生,逆天改命之术,又怎能被容于世间。
百里屠苏以前知道师尊是信命之人,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信命。师尊告诉他,世上有长寿之人,活得很久,却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
或许师尊也曾有逆天改命的念头,或许这世上很多人都曾有,可只有真正接近它的人才能知其可憎可怖,只有真正狂妄之徒,才会明知前路艰难险阻,仍深陷其中无法回头——
十多年的执念辛苦,换来十多天一场空梦,梦终醒时,百里屠苏从祭坛上站起来,他转身望着韩休宁,抬起的手在雨中燃起一把火。
火苗拂过韩休宁的袖口,原本应是布料的袖口当即化为飞虫四散,烈火焚烧虫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吞噬了韩休宁的身体,照亮了百里屠苏发红的眼睛。
悭臾曾说,这世间,何曾有永生不灭的魂灵,唯有斩不断的人心。
当焦冥被燃烧殆尽,百里屠苏孤身一人站在祭坛上,怔怔望着面前娘曾站立过的地方,荒废多年的乌蒙灵谷,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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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不敢上去,他站在祭坛下面看着祭坛上一动不动的人影,天上的雨下个不停,淋湿了他的衣服,他也顾不得。
祭坛上的火还在燃着。
木头脸一定难过极了,方兰生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比他想象中还要担心木头脸,原本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何时学过怎么照顾和关心别人。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想帮大家做一顿饭,想帮木头脸救回他娘,想让木头脸别那么难过,想让一切都好好的。
可是他不会,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帮上忙,明明平日里敢说敢做,可到了这时候反而又变得胆怯起来。他经历过的事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