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抬手本想扯一扯这人的衣袖,但手至半空,胤禩便警觉的闪开了。
“坐。”皇上悻悻地收回手。
胤禩这才微微回身,走到桌案另一侧,与皇上对面而坐。
皇帝看着胤禩一举一动,喉头上下翻动,竟无言语凝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世为帝,胤禛自问何种阵仗没见过,而此情此景却情怯起来。他这一迟疑便失了先机,隐约听见一声“四哥”迎着酒香飘然传来,混混沌沌、不清不楚。
胤禛倏地眯起了眼,一抬眼正对上胤禩的眸子,那眼眸出奇的冰寒,犹如三九天的鹅毛寒雪一般冷入骨髓。胤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他便亲眼看见胤禩薄唇再启,又唤了他一声,“四哥”。
这一回真真切切,再无疑惑。这盼了多时的坦诚相见,竟是如此简洁而明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了,无论是心知肚明的那个,亦或是殷勤期盼的那个。当下这刻隔世相认,却都是心肠百转,个中滋味难以尽表。
少顷,胤禩余光瞧着皇帝沉思良久,又垂目看了看皇帝跟前的那盅酒。觉着已是给足了老四沉湎于过往的时间,终于再度开口道,“罪臣与皇上,隔世再晤,真是奇缘。”
胤禛听了这声音,不再有矫饰,更不再拿捏着小女子的温柔腔调,顿觉心头一凛,抬手便握住了胤禩放在桌案上的手。这一回快到不容胤禩再有躲闪,炙热的掌心与冰冷手指相触的一刹那,胤禛只觉心中一股热流汹涌而出,多想捂热这块陈年寒冰一般的人。
“老八,你终于肯与朕相认了。”胤禛择了半天的词句,却只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胤禩淡淡的“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喜悲,只见他另一手举起酒盅轻轻叹了句,“臣弟是该敬四哥一杯了。”
说完便举杯遇饮,却被皇上一把按住杯口。
酒盅被缓缓压下,皇上的虎目锁在胤禩脸上,说不出的肃穆。
见八弟久久不再开口,胤禛反倒释出一笑道,“八弟如今不便,还是以茶代酒,与朕同饮吧。”
说完,皇上亲自为胤禩倒了一杯茶,而自己却将酒盅执起,那黑亮的眸子看了看杯中酒汤,又看了看对面的八弟。
胤禛坦然一笑,用胤禩近乎陌生的柔声说道,“但愿此杯之后,朕与八弟忘却尘寰,共享这一世繁华。”
胤禩听了竟有些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一眼皇上,这眼神皇帝极为熟悉的。前世种种,相伴数十年,胤禩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早已不知何时镌刻在皇帝心尖。
胤禛看得明白,老八心理只怕正掂量着轻重。而皇帝佯装浑然不觉,一副期盼甚或是欣喜跃然脸上,仿佛这一杯饮下便真能冰释前嫌。
胤禩冷眼盯着胤禛双手执杯,直到那杯口已然碰到了皇上的唇角,才猛地一抬手将酒盅打飞。
酒盅摔在织毯之上,声响虽不大,但也足以惊动门口的侍从。
苏培盛的嗅觉是何等灵敏,早就觉出今日这储秀宫只怕会出大事。一听见这“咣当”一声动静,赶紧就领着近卫进屋了。
碧云紧跟在后面进来,瞧见皇上的酒杯摔在地上,心中已知不妙,赶紧跪地,膝行过来,将酒盅捡了。
“别碰!”胤禩登时起身,却已来不及了,碧云已将湿淋淋的酒盅捧了起来。
胤禩居高临下,俯视她半晌,又看了看染着酒渍的织毯平静如常,哪里有一点毒性的样子。
“哈……”胤禩恍然大悟身形晃了两下,如癫狂般发笑起来。
胤禩摇晃着扶住桌案,闭上眼幽幽一叹,“终究还是皇上棋高一筹。”
说完只深深呼了一口气,便转身进寝殿去了。
一圈奴才面面相觑,廉主子的做派实在失仪,但皇帝却未发落,因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此刻便听见皇上发话道,“都出去。”
苏培盛心中暗叫一声“哎呦”,知道自己护驾无功了,于是赶紧将一众近侍奴仆挥退。
储秀宫正殿内,再度只余皇帝和胤禩二人。
胤禩拖着略重的身形,颓然坐在床榻上。皇上跟进来时,正看见他艰难的除了鞋。自打胤禩有孕以来,皇上尽心陪护,自然知道他这一日劳心劳力,只怕腿脚早就肿了。平日里这会,定然是兴师动众叫宫婢进来伺候按揉,但此刻皇上却有太多的话要说。
胤禛扶着胤禩靠在枕上,坐在榻边叹了好几声气,才责备道,“你这是何苦。”
胤禩直勾勾的看着帐顶的垂曼,苦笑难掩,“皇上次次都赢,臣弟这回是输得精光。”
“朕知道你舍不得害朕。”皇上抚上胤禩的眉间,“朕也舍不得你死。”
胤禩抬手格开了皇帝的触碰,“皇上是舍不得臣弟,还是臣妾?”
胤禛收回手,注视了胤禩良久,“上辈子,朕无心害你。这辈子,自从知道是你,朕从未视你如后宫女眷。”
胤禩嘴角一扬牵出一抹冷笑,摇头道,“皇上舍不得臣弟,却舍得千千万万的旁人。”
“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那些腌臜兄弟。”胤禛微恼,起身在屋里踱了好几步,嘴中念叨着,“老八,朕舍弃皇嗣,换你平安,这番心意难道是假?你心里只惦记着那起子没出息的弟弟。别说你如今后妃的身份,就算是宗室亲王,皇子自戕也是大罪,你怎的如此不省事。”
皇上胸中有还有无数狠厉诛心之语,但一想到方才胤禩摔杯那幕,胤禛心知八弟心中还是有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