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谌张了张嘴,似觉有理,恍惚应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书。裴母拎着门锁,在门外古板无波道:“三儿收心,好好在家读文章。”
裴谌不从,又拗不过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转眼过了月余,林敷亲来裴家送信,他摇头大叹,责备道:“三郎,你与雁娘相好,本是风雅之事,偏又做尽负心之举,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离,好生可怜。秦楼假母,两眼只识金银铜钱,哪有多少恩情?疾医断言雁娘之病难愈,如今连汤药都给她断了。”
裴谌急得团团转,道:“林兄,非我负心,阿娘将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约。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银钱,又取一张房契,冲林敷深揖一礼,“这是雁娘的赎身钱,劳林兄援手,先让雁娘离了那不堪之处。小院简陋,也没半个奴仆,烦林兄看顾一二。”
林敷接了钱箱,道:“为雁娘赎身不过举手之劳,不过,雁娘染疾,实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药,非你不可解。”
裴谌遂修书一封,诉尽衷肠,交与林敷道:“林兄,让雁娘再等我几日。”
林敷叮嘱道:“三郎,君子一诺,切莫让雁娘空等。”
裴谌又指天为誓,定求了母亲去见雁娘。
裴母搬了张胡床守在门边,拉着一张脸,硬梆梆道:“三儿要去,拿刀抹了为娘的脖子再去。”
裴谌跪求:“求阿娘成全,雁娘患病,我怎能弃她不顾?”
裴母一点点转过脸,古怪一笑,问道:“三儿要弑母吗?”
裴谌大惊失色,泣道:“儿子不敢。”
裴母道:“三儿要去,等为娘眼闭后再去吧。”
裴谌困在屋中,耳听裴母斥责自己不孝,又哭裴父早逝,悲另两子早亡,她放长悲声:“我儿不孝,老身为子操碎了心,如今为着一个妓子便要弃亲娘不顾。”
裴谌自责不已,他无能而又软弱,既不敢违了母命,又不愿辜负雁娘,一人缩在角落妇人般自怜自伤,呜呜低泣道:“雁娘,非是负心,我实是无法。”
雷刹满目嫌弃,这是裴谌,空生一副好皮囊,腹无才学,志不坚定,左右摇摆,誓言于他不过随口一说,过后自会寻找千百个借口为自己推脱。
夜色浓墨般晕开,油灯昏昏一点,裴谌蔫在一边,躲在暗处,连自己也觉自己面目可憎。油灯的那点光摇了摇,投在案上的灯影与跟着摇了摇,慢慢拉扯扭曲,浓夜里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它发出一声细微而又悲伤的轻叹。
雷刹将长刀操在手中,手往灯影探过去,灯影惧他,黑雾似轻避开,一点点不依不饶顺着案几爬到了地上,往裴谌那延展过去。
雷刹正要飞起一脚踹向裴谌,裴谌忽然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眸闪亮,敲着自己额角,道:“我糊涂了。”他冲着雷刹深揖一礼,“我竟将表兄忘在脑后,表兄,助我一回,雁娘病重,我要见她一面。”
雷刹唤他:“裴衍?”
“表兄再不相帮,我无人可求。”裴衍缠着雷刹,说了一车讨好的话。
油灯一点火苗,昏昏地燃在那,灯芯轻卷,豆大的火苗跟着跃动,灯下爬动的暗影消失无踪。裴衍急得火烧眉毛,见雷刹不动,求道:“表兄,人命关天,求表兄相助。”
雷刹倒转长刀,将刀柄递于他。
裴衍怔愣片刻,醒悟过来,抽出长刀劈开直棂窗,踩着案几翻窗逃了出去,他行动苍惶,帽丢发散,雷刹跟着跃窗坠在后面。裴衍没跑多远,见武侯在那巡逻,又折回来,披头散发揪着雷刹道:“表兄,送佛送到西。”
雷刹无奈,只得带他避开武侯,翻过坊墙,顺着墙根往邻坊小宅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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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谌置买的宅院坊中偏角,巷道在夜中没有尽头一般,裴衍文弱书生,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番摔倒,碰得头角青肿狼狈不堪。
远见一盏白色灯笼挂在门檐前,裴衍心里一慌,脚一软扑倒在地,也不知哪生得力气,明明手软脚软,却快步到了宅前,推开虚掩的院门,正堂灯火通明。
雁娘浓妆艳抹,锦衣红裙跪坐堂前,她病中消瘦,两颊高耸,胭脂虽掩去病容,却衬得眉目带着咄咄逼人的凄艳,盛极将败的花,再艳也带着无可挽回的可怜。唇边两点面靥,将哭却似轻笑。
她怔怔地看着裴衍,满目的不可置信,凝结着无解又绝望的哀伤。
她日日期盼,夜夜等侯,然而他总是不来,欢情如晨雾,转瞬而逝,誓言如镜花水月,不过虚妄。她明知他不再来了,偏偏又抱着一丝妄想:他有书要读,有娘亲要孝敬,有知交要相会,他许是一时绊住,不得前来……
她病得突然,丰盈白润的手臂眼见瘦骨支离,臂钏松滑,虚虚环在腕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条。这是骗人的,她吃吃一笑,退下臂钏扔到一边,镜中容颜残败,她久不盛妆了。
假母嫌她将死,翻脸无情,搜去珠宝衣料,遣退婢女丫环,她孤身一人躺在帐中,似有恨,又无力认命,她不过一个私妓,学得琴棋书画,描得黛眉朱唇,不过博君一笑,得一晌贪欢,争几许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