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掐住手指上的伤口,走进去。母亲和戴明月陡然间都沉默了,片刻后,戴明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外面去。龚小亮把购物袋往上提了提,说道:“下午一个老同学约了我,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到了门口,手腕上一紧,是母亲拉住了他。她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她不看他,背过身锁上门,蹒跚地走开了。
龚小亮攥着那把钞票,僵在原地,戴明月就在边上,问了声:“你和你同学约了哪里?我梢你一段吧。”
龚小亮忙说:“我搭公车吧,我自己过去,我走了,戴老师,再见,再见。”
他快步地走开,出了暂存处,迎面撞上了条送葬的队伍里。
“好年轻啊,好可惜啊。”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抬头一看,一张遗照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捧着遗照的男孩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黑色的相框里是一个笑着的年轻女人。那男孩儿的眼里饱含泪光。
龚小亮喘不上气,拨开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仪馆,他看到对面一辆公车开进车站,跑过去就跳上了车。
公车开往市区方向,终点站就在城东火车站南广场,半途,龚小亮想下车,走到后门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车上的人多多了,这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车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五个人。龚小亮还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选的是车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门,车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够呛,好几种说不清的酸臭气味混杂在一起,扶手上s-hi气很重,龚小亮抓了会儿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还在出汗还是扶手上的s-hi气濡s-hi了他的手。经过新时代广场时上来了不少人,一双又一双靴子踩着好像从未清扫过的,铺满了过道的碎盐粒,咔咔作响。周末了,那几座大型商场包围下的新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来。车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龚小亮在公车上又躲了两站才下车。
其实他已经很靠近火车站了,随意一扫就望见了那标志x_i,ng的钟楼,再一张望,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居民区,每幢约莫只有六层高的十来栋小楼几根木柴似的杵在那里,外墙斑驳,仿佛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树衣。牡丹的y-in云盘踞在这些矮楼的楼顶。
龚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没错了,那些木柴旧楼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矿职工宿舍。他曾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亲撒了谎,哪儿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会约他呢,他读书时人缘确实不赖,但是和谁都没有深交。有一阵,龚小亮打从心底厌恶同班的那些同学们,他们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读书,可他们脑袋里想的就只有哪里的大学包分配,哪个专业最好找工作,他听过同班同学中最远大的理想是要去大连学国际贸易。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这些同学们没有理想,因而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牡丹,离开东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不仅铲子能挖来钱,读书更能赚钱,他还要让母亲过上优渥的生活,他还要风光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要拥有同辈人中最丰富的学识,最广的见闻,最强健的体魄。他要成为一个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级里,学校里,甚至整个牡丹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他一度认为他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大城市来的女老师倾心于他,难道不足以让他成为独一无二吗?
但他不是。
他不是蓝姗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独一无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后来者。爱时不仅只有快乐,还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织成疯狂。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爱也像一件两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纯净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许只有这条春水街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发哥理发店理发,老板就叫发哥,酷爱周润发,一台十一寸小电视成天播盗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饺子馆的老板娘最爱抓一把香瓜子来这里串门,每个周末,他父亲会带他和母亲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顿,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东北乱炖,他喜欢吃里头的土豆,再往里走还有卖水果的孙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一家子都有气管炎,遗传的,不能下矿,就开了个水果店专卖山东亲戚果场里产的大苹果,大樱桃。边上呢还有顾老五开的杂货铺子,孙四眼有气管炎,顾老五得的是妻管严,瘦豆荚似的顾老五买了个朝鲜来的虎老婆,这个朝鲜女人从前在朝鲜当炮兵,胳膊比顾老五的大腿还粗,人人见了都说这姑娘在朝鲜肯定是大户人家,也忒壮实了!
龚小亮早上上学,顾老五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到铺子外教训,她讲的是朝鲜话,龚小亮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顾老五听不听得懂,反正他只顾着倒抽气嘶嘶地喊疼,到了傍晚,龚小亮放学回来了,顾老五还在被老婆教训,这时他往往是蹲在店门口,捧着饭碗呼噜呼噜吃面疙瘩,他老婆呢,单手叉腰,嘴里叽里咕噜,另一只手时不时推顾老五的脑袋一下,顾老五自岿然不动,一瞅龚小亮,笑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