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炎回头看他,淡淡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当官的?”
苌夕小心翼翼道出自己的依据:“你既没有去拜过朝,也没有处理过文书,更没判过案。”
沭炎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蘸了两下墨,又将笔尖落在宣纸上,“看来小东西的脑子还不错。”
“小东西?你说谁?”苌夕意识到这话问得失了礼节,又生生住口,继而在砚台上磨墨。
然则他毫无察觉,话头已经被沭炎换掉了。
沭炎在画中人的眼眸里添了两笔,悠悠道:“问你叫什么你不说,我就只能喊你小东西了。”
苌夕顿了顿,眼神无由飘忽,语气亦有些不自然,“我说了,我的花名叫醉尘。”
沭炎失笑,道:“我问的是本名。”
苌夕顿了顿,道:“不过是个名号,唤什么不是一样?醉尘也挺好。”
沭炎也较了真,抬眸道:“既然唤什么都一样,那为何不让我知你本名?”
苌夕听了这话,脑袋耷拉下去,像失了水分的凋零花枝,幽幽道:“老爹说了,一旦成了小倌,就算摆脱了南楼的规制,也摆脱不了小倌的命......我就叫醉尘。”
他十一岁被卖到南楼,见多了里头的人冷情薄。一个妓最好的出处,其实就是一辈子做个妓。因为当一个妓遇到了他以为的良人的时候,也是他最悲惨的时候。千百个动情的妓子,在仓皇中得到爱情,又在仓皇中被背叛。临了时,又是竹篮打水的空欢喜。
一个好的妓子,只需要比戏子无情便可。
老爹是南楼的鸨头,他是看惯了悲欢离合之人,从苌夕进南楼的第一天,老爹便对他讲: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情’这一字,左右不过图个新鲜,长久不了。”
苌夕虽对情愫之事一窍不通,但他也学会,对所有人都弹一样的曲子,摆出一样的勾人笑颜,没有谁是例外。他虽不喜欢那样生存,但也别无他法。时而心有不甘,也只藏在心里。
沭炎听出他话语里流露的凄哀,也不再问下去,“罢了。”
苌夕惊愕抬头,他没想到沭炎往日言出不可悖,今日也有退步的时候。故而内心觉着,这老狐狸虽然看上去一副不可商量的模样,但有些时候还是颇讲道理。以后就跟千百个恩客一样叫他“醉尘”,就挺好。
他自身也习惯这种叫法。
“谢过官人。”
“不必叫我官人,唤我名字便可。”
“那,你的名字是?”
沭炎抹了最后一笔,纵眼扫了扫画卷,淡然道:“沭炎。”
苌夕将这两字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我记下了。”
沭炎把笔搁下,“去把茶点端过来。”
苌夕乖顺应道:“是。”
沭炎抬眉瞧着苌夕,淡淡补充了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小东西。”
苌夕才平静不久的内心又被某人一记猛击翻腾滚滚。如同被摸了屁股的剑齿虎,只想朝着深林狂吼乱叫。
然则,寄人屋檐下,他还是很识时务不敢太过狂妄。最终只能黛眉一横,狠狠剜了某人一记眼刀。
待他极不情愿地端来茶点,沭炎却将方才的画作拿起来摊开,欣然问道:“怎么样?”
苌夕瞥了一眼画中巧笑倩兮的自己,道:“没我好看。”
“嗯......”沭炎琢磨道,“的确。”然后便将它三两下揉成一团,扔进桶里。
苌夕惊愕,又后知后觉生出几分可惜,其实画上的人比他好看不知道多少,他方才只是口是心非,“做什么扔了?”
沭炎一副淡然模样,仿佛丢掉一朵凋败残花般,丝毫不觉着可惜,“本来想送与你,既然你不喜欢,便扔了。”
“我只说没我好看,又没说不喜欢。”苌夕下意识抿唇,暗骂了他一声不识好歹暴殄天物。
是的,他骂的沭炎,不是骂自己。
沭炎没忍住嘴角的笑意,道:“那......看来小东西是喜欢的?”
“小东西”三个字立马改换了苌夕的想法,转过头怒哼一声,冷冷道:“不喜欢!”
☆、定情(一)
月升日落,夙明夜昏,韶光在不经意之间偷偷溜走。
在大宅子里住了一段时日之后,苌夕逐渐改了三更睡三竿起的习性,也逐渐放下拘谨与不安,甚至很没出息地觉着,这种日子也挺不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儿还有张俊脸摆在面前观赏。比之前在南楼里东奔西跑的日子确实逍遥了千百倍。
除了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