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赐了地建宅子又赏了不少东西,等到启程的时候沈薄南看着身后的车马觉得有种不真切的感觉。然而这样的不真切很快就被离开王都回到洛阳的渴求所掩盖,他几乎是颤抖着上了马车,便催促车夫赶路。沈家来送他的小辈很多,还有朝堂上一些官员,但是他连回头告别都忘记了,在这时候他脑海中每一个地方都盘踞着洛阳城的桂花以及半醉的郑十八公子。于是他便理所应当的没看见人群后面默默站着的把所有目光都萦系在他身上的天子。

李垣此时就站在人群后面,他很小心地没有让别人发现,他只是默默的在远处看着沈薄南。其实这样的距离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见沈薄南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缓缓地向前,此时此刻他天真的幻想着沈薄南能从马车那一方小窗子里探出头来回看一眼,然后发现站在这里的自己。他想,这多嘲讽,明明已经用二十多年的时间证明了沈薄南的温柔深情永远都只停留在他的郑十八公子身上了。

然而李垣却阻止不了自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场面。

那是大历三年的春天。春闱发榜,沈薄南取得状元名。他记得那那天的天色极好,是澄明而温暖的蒲桃青。那天御花园的桃花都开了,举子们小心翼翼的面对着圣上,或拘谨或圆滑地想着未来的官运,然而那时候已经是兵部侍郎的沈薄南却毫无顾忌。无论有没有这个功名他都能享一世荣华,然而他却不管不顾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去考了科举,甚至连天子都觉得诧异,然而从来都是举剑挽弓的沈薄南竟然写的一手那样好的锦绣文章。在很多年之后李垣大概明白这个功名是郑十八公子让沈薄南考的,然而这只是猜测了。他只记得他在黄昏的御花园看见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沈薄南,那时候沈薄南举着一盏酒微微笑着在同旁人说些什么。李垣记得那时候他注意到沈薄南持着杯盏的左手修长的手指以及微微泛白的指节。他记得他顺着沈薄南的手指看下去能看见他从大红色的状元袍里露出的手腕,苍白的不正常,带着一道狰狞的伤痕,那一瞬间他感到窒息一般的刺痛感。后来他想,大概动心就是那一个瞬间的事情吧。

他走上前去想要和沈薄南说一句什么,然而那时候沈薄南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再度见到沈薄南的时候是在御书房。那时候自己十五岁,是太子,而沈薄南是自己父亲钦定的太子太傅。他记得那时候在授业结束之后,他总在御书房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沈薄南讨论治国之道,那时候的沈薄南还年轻,端的是翩翩公子的气度。有一次自己的父亲问沈薄南王道,之间他挽起袖子,将一杆狼毫拈饱了墨色,在天家御用的金丝素卷上写了一句“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沈薄南的字很好看,骨架坦磊,贯然一气,便是一幅宝光斓然的稀世墨宝。他记得自己的父亲看了这句话很久,就在他觉得时光已经凝滞了的时候他听见父亲轻轻笑了一声,叹道:“无愧乎沈卿,藉此我朝遇盛世太平可知日夜!”这话说的没错,短短二十年不过,现今的王朝已经是自盘古劈天三千余年来最为昌盛的时代了。河清海晏穷寥廓,天下太平。然而现在的李垣却想若自己的父皇泉下有知自己如此对待沈薄南该是什么神情。然而无论旁人怎样看,他对沈薄南的深情他自己却是清楚的,他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爱沈薄南胜过自己,他有的时候会想,要是自己生在乱世多好。哪怕既知就算早一步遇上沈薄南也赢不了郑十八公子,但是就那样默默地跟在沈薄南身边,在没有郑十八公子的前线上伴他左右,看他在一场鏖战之后酣畅淋漓的醉一场,便是莫大的幸福了。或许还可以在某一场战争中在沈薄南的眼前为他挡一支淬了毒的飞矢,一箭穿心,然后在那一瞬间大概可以得到沈薄南一次倾注的完整感情的注视吧。李垣这样想,自己真贱,明明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什么样的倾世之人没见过,然而就是这样翩翩为了一个眼里没有自己的人把姿态放得那么低,明知道就算这样低在尘土里也换不回沈薄南一个青眼,因为沈薄南永远看的是云端里的郑十八公子啊。

然而就是这样,深刻清醒的知道着这些残酷的事实,李垣还是抑制不了自己对沈薄南的思念。在沈薄南离开王城之后的每一天他的梦中都是沈薄南的旧事,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李垣想,为什么沈薄南可以那样残忍,明明自己只是要沈薄南的一丝温情,从来没想过与郑十八公子相比,然而沈薄南却什么都不给他,甚至在知道自己的心思之后连表面功夫都略去,好歹是十年的师生情谊,然而却是最疏离有礼的君臣相待。便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是奢求,他给自己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厌弃。可明明,自己就仅仅是那么喜欢他而已。就真的只是喜欢他而已。

他想,自己的人生大概是一场很美的梦,有文武双全的乌衣少年,有谋定天下的灰衣客,有长剑走天涯的黄图霸业,有春花粲然的武陵好景,然而在这场梦中的主角却不是她,他只能看着这一切的美好默默艳羡,但这依旧是一场很美的梦,因为梦里有值得他用尽三生深爱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的故事里自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想起一句诗,三时大笑开天光,倏烁晦冥起风雨,真真儿是一场好梦。


状态提示: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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