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被关在外面?”
慕容宝低头将鱼肉挑剔干净,不置一词。
“反正没人请他进来,进来了也没人替他安排住处,他——”慕容隆嘴中仍盛塞了满满的饭菜,还未来得及下咽便急着开口说话,一阵含混不清还险些噎到自己,被坐在身旁的慕容农举起筷子朝手打了一下。
“你打我做什么?”慕容隆不满道。
“咽下去再说话。”慕容农小声说。
慕容隆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先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从座上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大哥以前对他多好……这等卖父弑兄的小人!就算父亲留他一命,我也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慕容麟形同一只迷路的鬼影。
从路的两侧拔起高深的府墙,斗拱与檐角如生了数张大嘴的怪鸟,午后与傍晚的间隙日头倾斜罗织出一方阴影,慕容麟于是置身其中,眼盯着脚下的路,也不顾自己是要走向哪里,只沿着这阴暗一路走去,便绕了这一座府邸数十个圈子。
泛旧的鹿皮靴子踩进堆倚墙角的积雪之中,拔(这也和谐)出来,再踩进去,他背着手,拇指磨砂着虎口的伤处,麻麻的,觉不出痛。
“喂!”
慕容麟抬起头,正一颗石子撞上脑门,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想起来用手掩护额头。
慕容隆收了弹弓,得意地咧嘴冷笑一声,身形灵活,一下子又隐没于院墙之后。
慕容麟吸了吸鼻子,将贴额的手移开放到眼前。
一片殷红。
翻过手背再向那处一抹,又是殷红;换了另一只手心手背带上两只袖子,手忙脚乱一阵,倒是越来越狼藉,却不吭声,低头抓了一把凉冰冰的雪向额上一镇,雪化了水合着血顺面流淌下来。
慕容暐立在院子里,默默地注视着黯淡的天空。
“母亲,母亲?”
慕容冲拍门半天不见回应,只能踮着脚伏贴上门窗,门内出奇的寂,一点动静都不曾有。可足浑揽过慕容箐的一束发,握在手中用篦子一点点梳开,面着铜镜是两张无言的面目,黛色裙带长长拖在地上,可足浑矮下身子,一手自地上拾起一只鞋子,一手承拖住女儿的脚踝。
慕容冲缓缓走回院中,走到慕容暐身边,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人闭了闭眼。
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了。
现在这凡事都纠结成一团、理不清道不明的景况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剪出些眉目来,慕容冲看了眼屋中亮起的一盏灯映出两枚相拥而泣的影子,又回首向慕容凤母子住处的方向看了一眼。
突然一阵疲惫,哪一处都不想去,干脆站到慕容暐身边,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边舒卷的云彩。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慕容冲顿了顿:“也没有月亮。”
慕容暐眨了眨眼,不说话。
“邺都到了晚上总有月亮。”
“也有没有月亮的时候。”慕容暐终于说。
慕容冲转目看向他,又说:“我记得天天晚上都有月亮。”
“那你记错了。”慕容暐说:“有一阵子一直没有月亮,还有一日,太阳都没了。”
“那怎么办?”慕容冲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句。
慕容暐迟疑了一下,最终说:“没办法,要不然点灯。不过……灯啊,一会儿就灭了。”
慕容冲有些冷,便抱住自己的胳膊,不假思索就答道:“那就等它灭了,再点一盏。”
“不然干脆闭上眼睛呢?”慕容暐说。
“可你总不能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睡够了,总得睁开,到时候,还是得点灯。”
慕容暐许久不说话,沉默得久了,女人的哭声便插空钻入了耳中,方才兄弟间说着话倒还没听出这凄厉来,如今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想捂住耳朵都难了。
夜风凉丝丝的,慕容暐也觉出了一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在无意识之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一下子将一旁蜷缩着打战的慕容冲包了起来。
他们身量不同,那袍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几分可笑。
慕容冲抬头感激地看他一眼,两双眸子乍一对上,却是以一方的仓促收回而告终。
“皇……兄长……我们进去吧。”
“你先进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慕容冲想了想,抬头间从慕容暐发鬓之间滑出一丝泛着寒光的银,在暗夜中明晃晃刺人眼球,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到底还是站定在原处,声音压得低低:“那我也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车来了!”
窗外有人喊道。
“木樨?”
小皇后不答,只掐着花枝仔仔细细斜入慕容箐的发鬓之间,洁白娇嫩的花瓣片片含着羞怯卷着边角,五味陈杂,张口许久不曾有话,终了才说:“正好……不大不小,合你平日好素的习惯,比凤冠还要好看。”
慕容箐不说话,默默对着铜镜中的自己。
门外一阵笃笃叩门,合着家仆试探的动静:“主母,车……”
“知道了!滚去!”
“早就听人说,长安的春天还要早呢。”慕容箐说。
“你听谁说的?洛阳的牡丹,长安的芙蓉……长安的春景,一日不歇都赏不完。”小皇后说:“你看,要不然,我哪得来的这花?”
“我难道不会看吗,外面雪都未化呢。”慕容箐蓦地站起身,伸手推开窗子,一阵凉风吹进来,掀开她的长袂。
“妹妹,快把窗子关上吧……”小皇后终于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