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陵越反手与他十指交握,又道,“当时……你性情孤僻,实难亲近,也是因了这枚剑穗才开始同我走得近些,肯受我照拂。”
“那时少不经事,师尊救我性命,又传授一身本领,我却因禁足之事心怀郁结,只觉在天墉城的每一日都如身困囹圄。然而下山那年,却常常梦到山上诸人诸事,思归之情渐深。”百里屠苏语气平静地说道。
陵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岂是知恩不报之人。”
“旁人非议,于我向来无甚干系。”屠苏话语淡然,眼底映着清亮水光。陵越与他目光相接,言外之意彼此都了然于胸,不由相视一笑。
此时已近后半夜,屋舍中灯火尽灭,唯有远处祭坛上六座石制灯台高高擎着长明火,苍蓝色的焰光自半空倾洒而下,映亮周围十丈土地。祭坛后阖目凝立的女娲神像手托清火,仪态万方,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在茫茫静夜中更显圣洁高华。
百里屠苏遥遥望着女娲像,忽而忆起许多往事,“说来可笑,幼时心性顽劣,时常抱怨族中规矩繁多,不懂为何要对这座死气沉沉的石像晨昏参拜,焚香供奉。如今再看,心情却大是不同。”
陵越一言不发,只坐在原地安静地倾听着。屠苏叹了口气,道:“族人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无奈却屡遭侵犯,百年前便是如此。”
陵越知道他因今日之事心情沉重,亦微微一叹道:“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屠苏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异常沉重,“确是如此。而当年母亲身居其位,亦有许多难处,如今我权杖在手,方才体会到她当日的心情……”
“倘若易地而处……”陵越突然插言道,“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百里屠苏意外地转过头,正对上陵越清朗眸光,在夜色中彷如两粒熠熠生辉的寒星,深处却是暗流涌动。屠苏摇了摇头,道:“未到抉择关头,心中尚无答案。”
道义不可背弃,至爱亦是难舍。倘若定要有人牺牲,他宁愿以身相替。
“那你呢?”屠苏斟酌再三,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陵越闭上眼,摇头叹道:“于我?百年之前早已经历一回。”
曾经的天墉首席弟子,后来的一派之掌,陵越究其一生极重苍生道义。对私情非是心硬如铁,而是另有坚持,否则何来那昆仑山上一生相候,三途川下两世为人。
“如今的陵越呢?”屠苏轻声问道。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陵越坦然答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水边,听着夜风吹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水波涟漪。远处,凤寄书养伤的屋子亮起烛火,依稀可看见风羽端着药碗进进出出的身影。
陵越看了一会儿,道:“看得出你很关心她。”百里屠苏道:“她对我很好,总让我想起一些故人……小婵,芙蕖,襄铃……还有晴雪……”他一面说着,手指轻抚绳索上缠着的花藤,“这些杜鹃花是寄书每日插上去的,从前小婵也很喜欢这样的秋千,常让我推着她。”
听他提起晴雪,陵越心下莫名一动,问道:“风姑娘救你之事我略有耳闻,现下她身在何方?”
“幽都。”百里屠苏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负她良多,曾往幽都寻她却不得一见,只能隔着神殿大门交谈。”
陵越起身走到屠苏身边,两手轻轻握住他肩膀,低下头道:“无谓因此苛责自己。”屠苏“嗯”了一声,道:“我明白。”忽又问道:“乌蒙灵谷之事已了,日后你作何打算?”
陵越微微皱眉,神色不禁凝重起来,“尚未想好。”
屠苏心下微觉苦涩,低声道:“你有父母家人,不比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此间事毕,便无需一直陪我——”
陵越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师兄……”屠苏还欲说些什么,陵越却突然伸手撩开他额前发丝,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目光相对,咫尺间呼吸交错起落。
陵越背上笼着薄薄一层月光,眸中光华流转,如月下碧波轻泛。那一瞬,屠苏恍惚竟有要被吻的错觉,不自主地闭上双眼,耳根悄然发烫。鼻端花香萦绕,更夹杂着一缕清新的皂角气味,温柔旖旎,又教他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片刻后,陵越放开握着绳索的手,秋千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屠苏睁开眼来,只见陵越淡笑道:“我心中决意之事,从未后悔过。”屠苏心中发酸,一时无言以对。
“夜深了,回屋休息吧。有些事……让我一个人想想。”
屠苏看了他一眼,紧抿着唇点了点头,起身自行离去。
那一夜,百里屠苏合衣枕臂躺在床上,望着窗格下缤纷花影,中天一轮冷月,无数往昔如潮水般自心头掠过,心绪纷乱无章。陵越一直没有回屋,直至鸡鸣时分,霜露渐白,隔壁才传来门扉轻响。
“师弟?”屠苏依稀听到一声轻唤,却不分明。他没有回应,过后便再无动静。
次日再见,两人虽各怀心事,却都状若平静,仿佛昨夜一番交谈半宿辗转全未发生过。
百里屠苏处理完大小事宜已近正午,见家中饭菜布好,出门欲寻陵越,忽听见窗外传来铿锵剑鸣。推门出屋循声而去,果然见到陵越正在屋后的空地上练剑。他只穿着一袭贴身劲衣,利落洒脱,一根青色布带将黑发束绾整齐,整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