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周太傅讲史,周太傅说,国之将亡,妖孽必出。
那大殿依旧,可大庆的天,就快塌了。
一朝闹剧,景七看得想笑,赫连翊却想哭。可也许无论想哭还是想笑,心情都是一样的。
乌溪却平静地跪在那里,异常坦然。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后悔。那个被人称呼为“大殿下”的男人伸出的手指快要戳到他的鼻子,嘴里说的话他大多听不懂,可也知道不是好话。
“……其用心之险恶,足可诛矣!”
这是说要杀了他的意思。乌溪听明白了,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那激动异常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的大皇子赫连钊,心想,要是早知道他们因为这个要杀了自己,刚刚就不下情蛊了,让那姓简的老杂毛七窍流血地见他死鬼老爹去算了。
他们南疆的瓦萨族人,是最最真性情的人,饿了就吃东西,哪怕是野草树皮,困了就倒身睡下,哪怕是幕天席地,碰到喜欢的人,就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对她好,永远也不变心,来了友好的客人,以好酒相待,天下四海都可以是兄弟,遇到仇人,也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名号,不管师出有名还是师出无名,心里有仇恨,就要对方血债血偿,要是把对方抽筋扒皮能解恨,那就抽筋扒皮。如果打不过敌人,被对方杀了,还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族人弟兄,只要瓦萨族人没死光,就要把这仇恨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没听说过哪个瓦萨族的男人,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还要窝窝囊囊地躲起来,像中原人那样只敢在心里记恨着,像草狗那样只敢在一边流着涎水觊觎,要等到对方倒霉落魄了,才敢大着胆子上前踩一脚呸一口。
他想,大巫师说的让他隐忍,其实是错的——为了他的族人,他就更不能卑躬屈膝,他是要代表伽曦大神的男人,如果连他都变成了一个只会摇尾乞怜点头哈腰的人,族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个太悲痛的年代,繁华已经见了颓势,而英雄们羽翼未丰,只能看着狗熊大行其道,不甘和悲愤过早地压抑在了孩子们的心里,让他们在这样的力量中长大,等着把对整个世界的愤怒倾斜出来,变成摧枯拉朽的力量。
景七渐渐地也笑不出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了那么一点局外人的无力感,他一开始觉得南疆的巫童有些可恶,才这么一点儿年纪,就这样睚眦必报,没有半点容人之量,可是这会儿他看着那跪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乌溪,才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其实只是太黑了,不是邪,是太倔强。
冷冷地盯着人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受了伤动弹不得的小野兽,色厉内荏地骄傲着。
大皇子赫连钊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父皇,此乃乱国之象,不杀此人,恐寒了满朝臣工之心!”
二皇子赫连琪却轻笑一声:“大皇兄这话说得可真是诛心,南疆乃蛮荆之地不知礼法,他又不过是个一把都捏不起来小娃娃,依你的意思,要是不逼着父皇杀了这小小孩童,便是父皇不顾江山社稷,自毁长城,要寒了满朝文武的心?不知……各位大人,谁的心被寒了?”
他的目光往旁边一专,赫连琪长相酷似其母庄妃,眼梢挑得很高,流转间凭空多出几分阴柔气,可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往旁边一转,就不是阴柔气了,是阴阳怪气。
有眼力见儿的,立刻知道下面的话,该是人家凤子龙孙金枝玉叶地自家掐,不够身份的,得尽早闭嘴。
连刚才还没法活了的赵明迹赵大人,也熄了声音不再找死。
赫连钊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琪皮笑肉不笑:“就事论事而已,大皇兄别多见怪,弟弟我不会说话,要冒犯了你,可多多见谅。”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赫连翊终于看得够了,出声道:“父皇,儿臣……儿臣突觉身体有些不适……”
赫连沛看了看这小儿子,发现他果然脸色极其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好似褪尽了一样,还微微有些发抖,便说道:“咦?这是怎么的?来人,把太子扶下去,宣太医来。”
喜公公忙打了个揖,亲自将赫连翊搀扶下去,景七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这少年背影,竟微微有些佝偻起来。
只见赫连沛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吵什么?像什么样子?!都给朕起来!”他瞥了一眼依然跪在那里的乌溪,略放柔了声音道,“巫童,你也起来。”
赫连沛的目光有些阴沉地在两个成年的儿子身上扫了一圈:“圣人曾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他不过区区懵懂孩童,又未曾教化,仁人应以德传之,以礼受之,焉能说杀便杀?若杀此人,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教天下人笑我大庆君臣毫无度量、滥杀暴政?”
景七翻了个白眼,心说是听君一席话,便真可自挂东南枝了。
赫连沛一脸亲切地对乌溪问道:“你几岁了,在南疆可曾读过书?”
乌溪一愣:“我……十一,大巫师就是我的老师,只是没有读过你们中原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