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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三刻,怛罗斯城上空,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整个天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苍茫夜色中,零零星星的雨滴从天而降,洒落在城头巡逻的唐军士卒肩甲兽吞之上、洒落在或焦黑或殷红的战场上、洒落在城外大食军连绵不绝的营帐上……
在雨水的冲刷下,大地上的血迹,正逐渐变得模糊和黯淡。数千人牺牲的最后一丝痕迹,在天地之威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
怛罗斯城原石国官衙后宅里,走廊上的灯火被骤风吹动,忽明忽暗,宛如变幻莫测的战局。
光影摇曳间,杜环双臂搭在栏杆上,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和南方天宇中隐约可见的电光,出神凝思。
“六郎,睡不着吗?”王正见忽然出现在杜环身后。
“都护怎么也没休息?”杜环拱手反问道。
“想起上午的鏖战,睡不踏实。故而出来走走,不想你也未曾入睡。”王正见走到杜环身侧,手扶栏杆,任风雨吹打着衣袍。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敢问都护,所忧为何?”杜环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六郎,大食兵力虽盛,但若军情能及时传递到拓枝城,安西军迅速北上夹击,我军必能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吾所忧的是,为何数万乃至数十万粟特人,甘愿为大食人卖命。今日一战,我军虽稍占上风,挫了大食军的锐气。但见粟特士卒对大食人惟命是从,心中不免有些气闷。”王正见长叹之时,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穹中翻滚不息。
“都护,西征石国之前,我们已从赵无极等行商口中得知,大食人对昭武九姓渗透极深。来到怛罗斯城中,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我大唐已基本失去了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除了拔汗那,其余八国早已不再听从大唐的号令,我们目前所剩下的,也只有宗主国的虚名了。今日一战,见艾布??穆斯里姆对数万粟特兵将颐指气使。吾担心,若非都护及时提议西征,数十年后,河中将无华夏的立足之地。”风吹雨动,斜入走廊。灯火明灭之间,杜环面有忧色。
“那以六郎所见,粟特人为何愿yi为虎作伥?据我所知,大食人对粟特人的压榨可远超大唐。”王正见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护,某自来到北庭以来,对碛西、河中甚是感兴趣,也曾广泛收集情报,了解沙陀、黠戛斯、突骑施、葛逻禄和粟特人的历史和习性。在吾看来,粟特人之所以甘愿投靠大食,究其根源,乃‘失望’二字。”杜环胸有丘壑,对昭武九姓了若指掌。
“失望?”王正见指敲栏杆、若有所思。
“都护,几十年来,大食军曾多次越过乌浒水,攻伐昭武九国。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等昭武九姓,最初也都曾奋力抵抗过大食人的入侵。但大食国方兴未艾、兵强马壮,反观粟特人,一盘散沙、实力不济。数次抗争都是寡不敌众,屡战屡败。昭武九姓的国王们,也曾多次上表、遣使或亲自前往长安,祈求圣人和政事堂发兵。可大食兵马东侵越来越频繁,圣人除了在开元三年(715年)发兵帮助过拔汗那国外,却再也没有为援助粟特人而西征河中。”
“鞭长莫及啊!那时圣人方登大宝,朝政久为武三思、韦后等人所乱,国事纷乱如麻。圣人急于拨乱世、反诸正,何尝有余力瞩目河中呢?就连援助拔汗那国,也是考lu到安西四镇的安危,不得不救。那次出兵,只是精兵轻进,一击而返,何曾有今日十万大军西征的底气。”今昔对比,王正见感慨良深。
“都护亲历过当年之事,所感所思,比某从卷宗所知要深得多。”杜环继续说道:“国内不靖,难御西戎。都护深知圣人当年之无奈,可被大食铁骑追杀的粟特人,却不会体谅大唐的困窘。他们久不见圣人发兵,自然伤透了心,对大唐的亲近感也愈发淡薄。昭武九姓中,除了躲在费尔干纳盆地中的拔汗那人借助地理优势,较少为大食侵扰外,其余诸国,每被大食军掠夺一次,心就更疏远大唐一层。”
“所以圣人才不得不扶植突骑施人,以抵御大食东侵,维系河中人心!”对于大唐碛西国策的变迁,王正见知之甚深。
“都护,支持苏禄可汗,确实是圣人在无奈之时的不得已选ze。二十多年前,勃然崛起的突骑施汗国被收归大唐的藩属。在圣人的支持下,苏禄可汗将昭武九姓团结在金狼旗下,率兵与大食军抗争。那苏禄可汗倒是一员悍将,三战三捷,终于将大食人顶回了乌浒水西。圣人也不吝敕封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为交河公主,和亲苏禄,以彻底收服其心。而此时,粟特人也多少对大唐恢复了些许敬畏之心。”杜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可惜啊,苏禄可汗击败了大食人后,却萌生了称霸河中的妄念,试图将大唐驱逐出去。他转身和吐蕃、大食之间勾勾搭搭不说,还屡次袭击龟兹城,实在可恶。”王正见叹道:“欲借外力成事,却难免受其反噬之苦。河中如是,某担心漠北亦将步之后尘。”
“都护所忧甚是!因人成事者,总难免为人所轻。昔汉武北击匈奴,班超收复西域,何曾借助他人之手?赫赫功绩,皆我汉家男儿一刀一剑,用血肉和勇气与强敌拼杀出来的。我大唐气运甚佳,突厥虽强,却因内乱而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