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吧。”存扣转头对桂宏说:“带她去吧,让她看看农村。她新鲜(新奇)哩。”
桂宏说:“你去了不要后悔,农村条件差,没有好的吃,晚上蚊子多,连个好厕所都没有。”
存扣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哄她:乡下晚上还有鬼哩,还有狐狸精哩。
春妮笑得格格的:“你们不要唬我,越唬我越要去!”
次日早上八点钟,三个人在扬州汽车站上了到东台的班车。存扣有晕车的毛病,预先在候车厅花五角钱买了个防晕车的糖丸含在嘴里。饶是这样上了车还不敢大意,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眼睛闭得紧登登的,一言不发。春妮和他坐在一起,笑他:“你也有弱项啊!怎么一点潇洒风度也没有啦?”一百几十里开出去,车近海安时糖丸的药效过了,存扣强抑着阵阵泛上喉咙的恶心,浑身打冷惊,春妮感觉出来,赶紧替他打开车窗,又掏出手绢儿做好准备。车到海安停下吃饭,车门一开,存扣踉跄着下来,蹲在一棵树下面就狂呕起来,呕得眼泪鼻涕的,也顾不上狼狈,直着头喘着气让春妮替他擦脸。吐过了才感到胃里轻松了;那边桂宏端来一碗滚烫的豆腐脑子,说不买饭给你吃,把这个喝了暖暖胃吧。存扣端过来喝了;要春妮和桂宏赶紧去吃饭。春妮在卖客饭的地方东瞧瞧西看看,拉住要掏钱卖饭的桂宏,要他买了四个茶鸡蛋两条兰花豆腐干,两人分吃了,她说饭菜看上去不卫生,不忍心吃。
上了车存扣不再难过了,但身子仍乏软。太阳蒸得车厢里燠热,路况不大好,摇头晃脑中存扣脑袋倚在春妮肩上睡着了。春妮让他靠着,有时看看他的脸,心中涌起一片爱怜。
到了东台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车站上立时涌上来不少载客的,争着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轮卡,说这一路上汽油味闻够了,宁肯屁股受点委屈也要坐二轮人力车。只好依他。二轮车夫们在公路上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春妮坐在车后连嚷舒服;到了乡间小路却颠得人屁股生疼。几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渡口,一条大河白茫茫的,起码有百十米宽。桂宏说到了,下来把车费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说是到了,过了河还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无垠的水稻田,远近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村庄。桂宏带着兴奋指着西北方向一个村落说:“看那边树上——有三个喜鹊窝的!就是我家庄子——刁家庄!”
田间土路窄而直,转弯抹角。两边是灌溉渠和稻田。路边种着黄豆,绿叶子密匝匝的,结满了豆角;有的地方站着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浑圆金黄,像姑娘灿烂的笑脸。不断有青蛙从他们脚边跳进稻田和渠里去,把春妮弄得一惊一乍的。看见路边虚土里钻出一条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里游过一条黄鳝,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
存扣哄她说不作兴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来了。春妮忙说“我不喊了”。有三两只麻雀从他们头顶往远处飞去,把唧唧交谈声留在身后。不断有小河小沟,过小桥时春妮走在当中间,前面拽住桂宏,后面搀着存扣,诚惶诚恐,挪着小碎步儿——像京剧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现在轮到你狼狈了吧!”到了这熟悉的水乡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畅,重新神气起来。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荫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地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纯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如果仔细嗅嗅鼻子,还依稀可辩有水腥气、腐殖物和动物尿屎的气味——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呐。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支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纯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党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吧,——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弯,春妮突然讶然地轻叫了一声。前面临河的一个灰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