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荷花却没有回来。龙奎回到家,把锄头和篾箕放在杂屋(用来关猪牛的茅草房)的屋檐下,转身就准备去接荷花。母亲跟出来,用一块脏黑的洗脸手巾把他全身上下甩打了一遍。龙奎穿的是一件家织布染成蓝色的旧棉袄,两个袖管的肘弯处都打着巴掌大的补丁。棉袄的下摆也破了,还没来得及补,露出里面的旧棉花来,这棉花已经脏成了黑黄色。黑色裤子也是家织布染黑的,屁股和膝盖处也打着巴掌大的补丁。奇怪的是蓝色棉袄上打的是黑色补丁,而黑色裤子上打的却是蓝色补丁。这可能是因为棉袄和裤子并不是同时烂的,而它们分别烂了的时候,当时家里却只能找到某个颜色的破布。母亲又弯腰给他放下卷起的裤管,裤管里也全是泥巴。母亲一边拍打着裤管边缘一边对儿子说:
“家里没有酒,要不你提几个鸡蛋去?”
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转身进屋,准备去看一下糠箩里攒了几个鸡蛋。
“不过年不过节的,提什么鸡蛋?不要把那老家伙惯坏了,日子还长呢。”驼背的父亲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十婆子,你也不想一下,把鸡蛋拿去孝敬了他,下个月的盐和肥皂怎么办?”
龙奎的父亲姓贺,排行第十,外号就叫贺十。这是当地老一辈人的流行称谓。隔壁的彭老头排行也是第十,就叫彭十。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进屋去了。
龙奎空着手往荷花家里走去。头微微地往右边歪着,脚上还是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响。
走上山坡,经过一个水塘,一条小路从两座山头之间穿过,通往相邻的公社。荷花家就在那个公社,要走四五里山路。一路上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家,很多人家都养了狗,狗们一到晚上都提高了警惕。山谷里偏僻空旷,但一路上远远近近总有狗吠声相伴同行。
到得荷花家里,外间一盏煤油灯搁在饭桌上,荷花正就着煤油灯斩猪草,“砰砰砰,砰砰砰。”
龙奎在门口站住,叫了一声“荷花”,声音很低,跟做贼似的。荷花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来了。”然后又低头继续斩猪草。
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他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干瘦老头,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是浑浊的,射出一道阴森森的寒光。现在是晚上,龙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不用看他也能够感觉到,那道寒光此时正“嗖嗖嗖”地射到自己身上来。
走到大门口的同时,老头子很响地咳嗽一声,一口浓痰从龙奎的右耳朵边擦过,“啪”地一声落在了屋外的空地上。紧接着是他干哑的嗓音:“你来做么业?”
“我来接荷花。”龙奎小心翼翼地说。
老头子看了一眼龙奎空垂着的双手,说道:“我屋里妹子不嫁你了。”
虽然今天队上人都是这样猜测,但现在亲耳听到老头子这话,龙奎的心还是往下一沉。他怯怯地说:“爷,我没对荷花不好。”
“少啰唆了。回去吧。”老头子拿出烟斗来装了一把烟丝,用手压紧,回里屋在炉坑里夹了一个火边点边吸。烟斗里是装了些水的,吸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一个喉咙里有痰的人打鼾似的。吸了几口,老头子又“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龙奎不敢再说话。这老头有撒酒疯的毛病,发疯的时候还打人,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即使是不发酒疯的时候他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喝酒,龙奎都不敢惹他,也不敢再跟荷花说话。
荷花“砰砰砰”地斩着猪草,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从十三岁来了月经后就被父亲逼着跟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来给他换酒喝。对于她而言,男人,只有长短大小的区别,至于嫁谁不嫁谁,十七岁的她既不关心,也关心不了。
从荷花家出来后走在路上,龙奎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有气无力的,几乎是垂到了一边。脚上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地在山路上甩打,山谷里响起单调沉闷的回声。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龙奎没有打手电筒也没有甩火把,却也能准确无误地跟着小路拐弯爬坡,过沟过坎。这些山区的男人们跟大森林里的野兽一样,长期的黑暗使他们练就了一双在黑夜里也能看得清东西的眼睛。txt电子书分享
第三章,爱情史
龙奎就这样没有了堂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血缘关系上讲,龙奎是父母的长子,因为哥哥龙章是抱来的“引窝蛋”。
四十年代初,母亲坐着最低等的花轿嫁到贺家,成了“贺十堂客”。跟那个年代所有的女人一样,从嫁过来那年起,贺十堂客就开始了她漫长的生育之路。但是,她生下来的毛毛(方言,婴儿)都不会哭——老人们称这种毛毛为“梦生子”——然后就死了。接连生了四个都是这样。于是就有年长的族家老人建议,像她这种情况,最好先去别人家抱个“引窝蛋”,有了“引窝蛋”,后面的孩子就能养活了。
贺十堂客又一次怀孕。九个月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给父亲做寿。吃完饭后正在纳鞋底时突然肚子疼,估计是要生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血洗娘家”会给娘家带来灾难。于是娘家找人火速用轿子抬了往贺家送。刚走出没多远,毛毛竟然生在轿子上。没有办法,只得母子一起又抬回去。
这个毛毛还是不会哭。娘家左邻右舍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