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谨之的嗓音给人一种彬彬有礼,需要征求主人同意才可以入睡的错觉。
“可,可以。”仇韶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随你。”
舱内地方不够,两人只能侧着身子挤着,呼吸分不了彼此,仇韶全然不知要从何说起,心口像兜着个无处安放的炉炭子,万语千言不忍谈,更不知应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陪着自己长大,又数度被自己遗忘的人。
几乎窒息的怀念中,仇韶硬邦邦开了口:“师兄……你好像老了些。”
“嗯……”牧谨之侧躺着,看着仇韶,没有眨眼:“你觉得哪里老了?”
这黑灯瞎火的仇韶哪里看得清细节,他只是紧张得不晓得说什么,哪怕心中万语千言,一堆的思念歉意到了嘴巴这关,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看不清,就感觉下。”牧谨之忽的提起仇韶的手,往自己心口上覆去。
“但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的。”
仇韶猛地一震,颤栗的热度透过自己掌心经久不息的跳动,那是一种难以褪色的温度,太烫了,烫得仇韶一度有了怯场的念头。
虽然他现在知道,原来紧张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牧谨之拽得极紧,硬是不让对方抽离,他眼神很深,带着一股执拗的专注,任凭刀凿斧劈都撼动不了分毫:“你听到了吗?这里……一直都不会变的。”
过了许久,仇韶忽觉枕头一侧湿了,口中咸苦,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我——不是故意的——”
仇韶哭得安静,姿态却很难看,大约是没有经验,全身力量都用在与自己较劲角力上,牧谨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干脆用了把力,将人揽过来。
仇韶没有挣扎,顺从地埋首在牧谨之颈窝,涕泪交加,简直止都止不住。
“重新认识……倒不全是坏事。”两人脸颊贴着脸颊,牧谨之透着一股旁人难有的信服感:“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要在无数的人中找到彼此,本身就很难,不然人家为何说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像咱们这样躺一起更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这样算的话,我们之间的缘分可比别人几世加起来还多,师兄说得对不对?”
牧谨之一只胳膊搭在他背后,正轻缓地拍着,仇韶兀地撑起身,早就狼藉一片的脸上充满了赤裸裸的恨意。
那是无法原谅自己,对自己的恨意。
“歪理——”仇韶惨笑出声 “你不要总拿歪理骗我!我听谷大夫说过——师祖晚年跟我一样,神志不清,不识妻女,自灭家门,如果我——”
“不会的,你不会的。”
“你怎知道!”
仇韶对自己特别着急的时候,心底那股暴躁无常的戾气横得几乎溢出,尤其是听着牧谨之仍信任的时候,这股自暴自弃直接到达顶端。
——他重蹈覆辙,为何还要说信任他。
——那下一次还会吗?
——如果无药可救,会有下一次吗?如果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呢?
“因为师兄会一直在你身边,而他没有。”牧谨之手很凉,“过去的事忘了也没什么,反正师兄替你记着,未来你替师兄做主,大家扯平了,好不好?”
“未来……未来我能替你做主?”
仇韶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疑惑与显而易见的紧张,说到底,他才是理亏的那个,尤其是自己像个陈世美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后,又胆大包天生出要干掉牧谨之的意图,一环扣一环的尴尬,一重接一重跌宕起伏的混账,如果哪天牧谨之厌烦了这种周而复始的游戏,他压根没有任何立场去留人。
或许,最糟糕的情况是自己连牧谨之走了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个可能,仇韶心如刀绞,碎骨之痛其实算不得什么,那只是一种身体上的反应,很纯粹,来的简单,痛得直白,对早就习惯了忍受的人而已,也就平常了。
死亡并不会让仇韶觉得恐惧,仇韶怕的是活着的自己太过幸福。
是的,人都会犯错,有些错别人会原谅你,但有的不会。
在这一刻,仇韶自己已经隐隐有了个答案。
忘记牧谨之……忘记大师兄,大概就是自己对自己最大的惩罚吧。
东方第一缕光自天水相接处渐渐升起,云缝没有挡住,一瞬间破闸而出的霞光将窗外瑟瑟的河水染得灿红,苍穹似火,仇韶看清了自己现在几乎是坐在牧谨之腰间,而那远方而来的一道道光穿过窗棂,尽数笼罩在牧谨之身上,每一道都扎得人眼睛发疼。
这个时候,牧谨之脸上没有了做护法时,用来伪装的表情——他那层常年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面具也一同融化在了晨霞里,他斜飞入鬓的眉挑起,眼睛里含着的光亮得惊人。
这股亮得不可逼视的视线中,仇韶只听有人对自己承诺。
“未来是你的,过去师兄会替你记着,一直一直……替你记着。”
第74章
回程的路上,仇韶断断续续喝了不少药,睡了很多天。
梦里倒是很平静,全无刀光剑影,大多都是一些以前习武时的琐事,师傅隐居的山谷人迹罕至,也没有服侍人的奴仆,小到吃喝大到修房补墙都得自给自足,周野在外贵为盟主公子,在谷内每日都得挑粪喂猪,劈柴打猎,大师兄怜他年幼,平时给他的活总是最轻松——
给师傅煲何首乌水。
说来可笑,剑圣名声在外,退隐后却鲜少露面,最大的原因便是不能接受自己日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