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敢说,他却不敢听。
果然说话那人回头就因为一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分赃不匀,一样和别的家主一道打上门来,把他从病床上揪起来要他说个分明。
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这些,如今却有些扛不住了。
世家这几年骄纵惯了,已没有先帝朝时那般和衷共济的同心同德,越发不好掌控,见到利益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遇到什么挫折倒总能想起他来。
更不堪的是倘若还要继续做这个丞相,日后定也逃不过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淫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更用力地把脸埋进双膝之间,哽声喃喃道:“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
第2章 容涵之篇·自是鹓鶵志凌霄
容三还很小的时候,在乡中也算豪富的容老爷一日心血来潮地问他长大了想干嘛。
白白软软的容家三少爷本来正头也不抬地吃着红油脑花和爆炒大肠,闻言想也不想,说:“孩儿想去杀猪,每日都有新鲜的脑花和下水吃。”
容老爷差点一巴掌把这个最聪明的小儿子的脸给拍进碗里去。
隔年荆湖水患,地方官治水不利,大量的难民背井离乡,流落到富庶又未遭灾的江南来。
容老爷心善,支了粥棚去放粥,看到年轻力壮的,还问一问愿不愿意留在容家庄子上做佃户。
容家虽然是寒门,但容老爷与本乡父母官是总角之交,户籍上的事尚且办得转。
容家大少爷看着那些乡民摇头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都是刍狗;容二少爷拧着眉头说阿爹又烂好心,这些施舍出去的米粮在这样的灾年能卖出大价钱的;容三少爷站在粥棚边上啃了一天指甲,晚上回去问他爹:“那些人好可怜,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受苦?”
容老爷抱起小儿子,一手指了指天上说:“这是老天爷不留情面。”
容三少爷摇头:“岂能都听天意,不也总说,事在人为么?”
容老爷叹了口气:“年年治水,总治不好,都想做清贵的官儿,哪个愿意揽这些活计?州县主官昏聩,赈济不利,他们自然就流落成这样了。”
容三少爷啃着仅剩的一个没啃秃的指甲,说:“这些事,总该有人去做的。人人都清贵,那还分什么清贵和浊贱?”
顿了顿问:“阿爹,怎么才能做官呢?”
容老爷又叹气:“你出身寒门,要做官,岂止是难?每三年那么多人考科举,几个能上黄金榜的?就算金榜题名,像你卓叔叔那样,做到四多十岁也不过是一个知县,唉,寒门子弟要出头,谈何容易啊。”
卓叔叔便是容老爷那做着本乡父母官的发小。
容三少爷啃完了最后一个指甲,说:“知县也总要有人做,好歹能赈济一县的灾民,对么?”
容老爷一愣,说:“对。”
隔日便亲自去城里,延请西席,教小儿子读书。
容三那时候不过五岁,西席先生是州中都有名的读书人,说既然要读书开蒙了,便该有个学名。
容老爷想了想,说:“这孩子心眼小,脾气也坏,就叫他涵之吧。指望他读了书,器量能大些。”
就这样,容涵之在五岁的时候终于把毕生志向,从杀猪改成了做官。
容涵之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子,西席先生教的得意,荐了他去大儒门下就学,十五岁那年参加科举,得了皇帝抬举,竟成了一榜状元。
才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尚未完全长开,新科进士赐宴前要跨马游街,他簪着宫里赏的珠花走在最前头,紧跟在身后的人同样很年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纪,却比他高挑不少。
容涵之知道那人叫周曦,兰陵周氏的嫡长子,这一代的宗主。
才学是极好的,十二岁做的辞赋已经名满京城,他在几个老师那里都听过他。
他还知道自己这个状元其实本该是他的,只是当今圣上要打压士族,硬生生点了自己作头名。
他于是回过头去,向他打招呼:“我便是容涵之,先生赠了表字广川。”
周曦笑得叫人如沐春风:“兰陵周曦,表字伯阳。”
容涵之撇了撇嘴,说:“我夺了你的状元,你分明不高兴,怎么还向我笑?”
周曦仍旧是那般让人无可指摘的得体温和,笑着反问他:“那我该哭么?”
容涵之扭过头去,断定自己不喜欢他。
这个人实在是太装模作样言不由衷了,明明满心的委屈和不服,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却一点都不肯漏出来,不知道是图什么。
年纪轻轻得,怎么这般深沉。
那人生得好看,一双凤眼标致周正,风姿仪态更是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嘴角总含着三分笑,恰到好处得让人如沐春风。
容涵之却不知怎么的,每次看到那笑脸就觉得假得心慌,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总觉得打完之后便会有什么碎裂下来,那时候他脸上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琼林宴后天子召对新科三甲,燕景帝聂琅端详着这个被他一手提拔的年轻状元郎笑得颇有些慈爱:“容卿想做甚么官?”
容涵之抬眼端详着皇帝,目光没有半点避忌,与他身边站着的垂着眼不敢直视天子的周曦的得体全然不同的肆无忌惮,聂琅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臣子,只是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