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望着顾凛冬,总觉得他的眼睛里露出些平日里没有的东西,像黑夜里水上漂浮的一梭白舟,影影绰绰。
“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
他的语调听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
贺容难以想象顾凛冬还有这么天真的样子。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失礼。贺容不解地问。
“这么玩车吗?”
男人摇了摇头。
“我没有玩具。”
他顿了顿。
“我只有书。”
图画类。语言类。识字书。算数书。不管他是不是能看懂。总之堆满了视野所及的所有角落。
“我也很喜欢书。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就这样沉浸在书里。有时都不记得有没有吃饭。”
他的话里仿佛藏着一个滑脱正轨的齿轮,让贺容禁不住伸手去够。
“大人都不会提醒你吗?”
顾凛冬思索了一下。
“好像一开始会,但保姆可能觉得孩子不哭就没事,所以放手不管了。”
“……你的父母呢?”
顾凛冬沉默了。
就在贺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朵积雨云般缓缓飘落。
“我的母亲也是一名演员。”
他轻声说。
“但是自从嫁给我父亲后便息影了。”
男人的声音听来如梦呓般遥远。
“一开始,也许她确实是想专心地相夫教子,和我父亲也恩爱了一段时日。很快便有了我。但是我父亲却从那时起慢慢开始冷落她,而她的身形也日复一日地臃肿变形。”
顾凛冬顿了顿。
“很快,她便有了孕期焦虑症。在生下我之后,又引发了产后抑郁。”
“我母亲已经无法正常照顾我了,生理上的变化,再加上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让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从自己体内诞生的孩子。”
“但是她并没有虐待我。”顾凛冬补充道。“她只是不认我。”
“……”
“可能是处于一种自我保护,她的记忆退行至过去,她还是个当红女演员的时候。她一遍遍表演她从前的那些戏,而我是她唯一的观众。”
一个陷入幻想的母亲,在自己唯一的观众和儿子面前,仿佛要把悲惨的现实燃尽般倾情表演。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近似绝望的狂热。她时而是天真明媚的少女,时而是风情万种的人妇,有时还是豪情仗剑的女侠,仿佛随时都能策马奔腾,回到那万丈红尘里去。
顾凛冬想了想。
“大概我就是从那时起,想成为一名演员的吧。”
“但是我父亲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当他发现事情不受他控制以后,就把母亲隔离了起来。”
“大概从8岁那年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顾凛冬淡淡说道。
贺容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一个怀抱书本的孩子站在那里,表情无悲无喜。
“所以我不明白。”
顾凛冬继续说。
“我不明白熊导所说的,‘血浓于水,即使死亡也无法切断的那份联系’是什么。当然,我在书里读到过,也能根据前人的作品加以理解并演绎。但是那始终只是拙劣的模仿品。”
顾凛冬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我不恨没有教会我这些的母亲,相反,我感谢她把我引入了这条道路。虽然她如果清醒过来,会恨我夺走了她的一切吧。”
“如今,夺走了她一切的我站上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舞台。如果用模仿品一样的演技亵渎这个舞台的话,她恐怕到死都不会原谅。”
贺容望着眼前这个用平淡语调陈述一切的男人。在剧烈的心跳中,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在贺容的心里,戴维斯先生是公平与正确的化身,是近乎于人神的存在。因此他将顾凛冬也看成是一样的——一样完美、一样强大、一样不惧风雨、仿佛无坚不摧。
但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戴维斯先生尚且会因为弱点跌下神坛,更不用说本来就没有被生活优待的顾凛冬了。
顾凛冬今年24岁,是个不被父母祝福的年轻演员。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在这片冰冷的丛林中拼杀出来的。他有愤懑,有迷茫,有困惑,也有说不出口的悲哀。
而他此时在这个平凡的早晨向贺容叙说这一切,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是在求救。
贺容想。我知道的。我明白。
因为那份感情直接流入了他的心底
他就像那个找不到家人的小男孩一样,紧紧抓住他的小指。小男孩激动地嚎啕大哭,而顾凛冬却只是用岛屿一样温和的双眼注视着他。